□李雪涛
在鲁西南黄河岸边一个普普通通的小村子里，曾经住着俺爹俺娘。小时候，听奶奶说，爹娘成婚那天，爹掀开娘的红盖头，他想瞧瞧这个经媒妁之约、从未谋面的女子长得啥模样；至于爹长得啥模样，娘却羞得连瞧都没敢瞧一眼。婚后，娘先后生下大姐、二姐。本来就沉默寡言的爹更加沉闷了，常常蹲在屋檐下“吧嗒吧嗒”地抽旱烟。那天他终于爆发，声嘶力竭地冲娘吼：“你咋这么没本事，不给俺生个‘带把的’，你这是要断了俺老李家的香火呀！”娘气得喝了一盏灯的煤油，幸亏发现及时被救了过来。
直到娘生下我，爹喜极而泣，在院子里仰天长啸：“老天爷呀，俺老李家终于有后啦！”爹对娘的态度好了许多，主动搭讪，忙前忙后侍候月子。后来，娘又生下三妹，爹甚是欢喜：“俺已经有儿子了，再生一个千金，不孬，不孬！”
爹和娘是那种永远也“磨合”不好的夫妻，他们仍然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相互“顶牛”。一吵架，就会把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翻出来，吵到高潮，娘就会使出“杀手锏”：“姓李的，要不是为了孩子，我早就走了，一天也不跟你过！”娘用这句话拿捏了爹好多年。爹则“哼”了一声，翻了个白眼，摔门而去，大有“壮士一去兮不复返”的势头，娘则坐在门槛上号啕大哭。对此，我们充耳不闻，视而不见。在我们看来，爹娘的争吵既无聊又无趣。这样的争吵往往不超过半小时，半小时后，爹就跟没事儿似的回家了，娘的气也消了，他们该干啥干啥去了。
在我参加工作的第三个年头，娘得了癌症，我把她从老家接到城里来，精心伺候。爹风尘仆仆地从老家赶来，手里提着一大兜药物，兴冲冲地对娘说：“有一个医生来咱村里卖药，说是治百病，这是我花了5000块钱买的，快吃了吧。”我打开药盒看了看，这都是些保健品，哪里是治百病的药？爹被走街串巷的游医骗了，他这是有病乱投医呀。娘不依不饶：“你这死老头子，有钱没地方花了？要不是为了孩子，俺早就不和你过了！”爹这次没有和娘顶嘴，小声嘟囔着：“得了得了，又来了，俺这不都是为了你呀，看着你生病，俺的心里不好受！”
娘走了，爹的故事还在继续。爹不肯留在城里，执意回老家一个人生活。我放心不下，每周驱车回家看望爹一次。那次回老家，推开虚掩的大门，我怔住了：只见爹蹲在院子里，左手拿着娘的照片，右手持一根木棍，在地上比划着：“你这死老婆子，你的办法不行，就按我说的办……”泪水瞬间湿了我的眼眶，爹在和死去的娘“吵架”，他用这种方式宣泄着内心的孤独与落寞。
在娘去世8年后，爹也走了。临终前爹非要我把他送回老家。我和大姐、二姐、三妹都请了假，在老屋里静静地守着爹，尽最后的孝心。我从旅行包里拿出一套寿衣，哽咽着对爹说出一个埋藏多年的秘密：“这套寿衣是俺娘临终前给你做的，她说只有她做的衣服，你穿着才合身，娘不让告诉你……”
爹走了，嘴角带着一丝笑意，眼角挂着两滴清泪。
这就是俺爹俺娘，他俩如同针尖麦芒，干了一辈子仗，都没干来一张离婚证。两人纠缠一辈子，摩擦一辈子，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把对方改造成功。一对夫妻，一世亲人，为了孩子们能吃饱穿暖，为了这个家，在磕磕碰碰、打打闹闹中建立起彼此的忠诚和对家庭的责任。爹娘的婚姻，有他们那个年代的诗度和内涵，氤氲出美好悠长的味道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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